無妄之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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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妄之災
最後一節是體育課，高二兩個班，高三兩個班，一小半人已經提前來到大操場上。
趁還沒上課，保中棠拉著宗嘉會到一邊說話。
“我查過了，前天有個追星族，在和人吵架時，把你的照片當她自己的發到網上吹噓，結果受人攻擊，你也被她們人肉出來了。那個包裹，多半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寄的。”
“追星的？”
“嗯，你知道是誰了？”
宗嘉會心裏已經有數，但見保中棠神色陰沈，大有把那人揪出來大卸八塊的架勢，便說：“我知道，但她沒有惡意的。”
“哦？告訴我，是誰？”“我會和她談的。”“到底是誰？”
上課鈴響，兩個體育老師結伴走來，學生大部隊跟在他們後面，張樂仙也在其中。
宗嘉會說：“好了，我先走了。”保中棠忽然伸手拉她，她一個重心不穩，險些跌到他身上。她吃驚地擡頭看保中棠，他的臉就在她鼻子上方。
保中棠關切地說：“有什麽事，別一個人撐著。要是再接到類似的騷擾包裹或者郵件，一定告訴我！”
他說話時，熱氣噴到宗嘉會臉上。宗嘉會有點不自在，忙點點頭，擺脫他去排隊了。
“宗嘉會！”一個有些陌生的女孩聲音叫她，她還沒回頭，就看到杜海卉的笑臉湊過來，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，想不到我們的‘白雪公主’有那種嗜好啊。”
杜海卉說完得意洋洋地走了，和她一起來的幾個女孩問她怎麽了，她低聲說了什麽，她們又驚又笑，像看太湖裏長出的仙人球似地頻頻回頭看宗嘉會。
張樂仙身旁，也爆發出一陣相似的驚呼。
宗嘉會悶悶地想，不止他們，全校的人，學生、老師、保安，大概連清潔工，都聽說她的“醜事”了吧。
宗嘉會沒和保中棠說，她的手機號也被人公布出去了，這兩天，她收到了上千條辱罵，已經關機了。
她現在不敢去看張樂仙。她忽然有點明白，他為什麽要隱瞞他母親的真實病因，並在被自己發現後，選擇遠離她了。個人的不幸，除非有意換取同情，不然最好獨自消化和解決，因為攤開來給人看到，最後得到的永遠是侮辱和傷害。
許撫寧神色驚惶，她追問宗嘉會：“保中棠和你說什麽了？他查到惡作劇的人了嗎？”
老師吹了下哨子，讓許撫寧快點排隊。宗嘉會說：“我待會兒和你說。”
許撫寧不甘願地回到第一排。她回頭看看朋友，很害怕會失去她。
高三的體育課已經形同虛設，不過找個借口讓整天埋頭書案的學生們活動下筋骨。集合時老師說了幾句，就放他們自由活動去了。
高二卻還是一個蘿蔔一個坑，認認真真地上課。這節課內容是訓練身體的平衡性和協調性。老師教了幾個簡單的高低杠動作，讓學生們自己練習，二十分鐘後一個個測試。
許撫寧和宗嘉會不同組，她幾次想去宗嘉會那兒，不是被人拖住一起練習，就是老師來了，在旁觀看著，不時指點他們的動作，始終無法分身。
她看到宗嘉會一個人在做熱身動作，有幾個高二其它班的男生勾肩搭背、笑嘻嘻地朝她晃去。她立即起了不詳的預感。
那幾個人歪著腦袋看宗嘉會，嘴裏瘋言瘋語：“真的是她？看上去不像啊。”“真是幻滅，我來問她：餵，宗嘉會，你真的在網上買按摩棒嗎？”“你不行，我來問：餵，你喜歡長的還是粗的？”……
宗嘉會自顧自鍛煉，仿佛這些人並不存在。和宗嘉會同一組的女生卻聽不下去，齊齊呵斥，讓他們滾蛋。他們嬉笑著跑開了。
老師過來問：“怎麽了，這麽吵？都別發呆，練習練習！”
老師叫宗嘉會先過去演示動作。
宗嘉會走到杠桿前。她覺得周圍的吵雜聲忽然消失了，原先分組練習的人同時停下動作，明看暗窺著她。應該自由活動的高三學生們，似也都看向這邊。
她想：“他們一定全知道了，他肯定也知道了，不過，我現在先不要想這事……”
一片安靜中，不知道誰突然大聲喊說：“香格裏拉要表演雙杠啦！快來看啊！”聽聲音是剛才那幾個人渣中的一個。
老師也察覺到了不對勁，往聲音來處看去：“那邊的同學，別大喊大叫！”
這時，又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只套了襪子的羽毛球，不偏不倚地打在宗嘉會的頭上。
（1）班的學生們“啊”了一聲。老師怒了，撿起球環顧四周：“誰？誰扔的？自己站出來！”
宗嘉會突然加快速度，跑到杠桿前，雙手一撐，上了高低杠。她前面幾個動作做得行雲流水，但在繞桿前滾翻時，手卻松了勁，整個人一下子摔到墊子上。
眾人驚呼，許撫寧第一個沖上去。
宗嘉會只是扭到腳踝，沒有大傷，但她頭靠在許撫寧懷裏，許撫寧感受到胸廓的震動。宗嘉會在哭！
老師想看看宗嘉會傷在哪裏，被她躲開了。老師不知所措，有幾個知情的女生吞吞吐吐地告知他剛才幾人的汙言穢語。
老師大怒，嚷嚷著要好好教訓一下那幾人。
這時，保中棠擠進來了。他看到宗嘉會的樣子，似乎呆住了。許撫寧看到他，如遇救星，她說：“她扭傷了腳，你幫我扶她起來！”
保中棠過去幫忙，手剛碰到宗嘉會，就被她一把推開，她滿臉淚痕，還在竭力克制。她哽咽著說：“不用你們管，我自己去！”
許撫寧哄她：“好好，不用他們管，我扶你去好不好？”宗嘉會沒有反對。許撫寧扶著她站起。宗嘉會一條手臂搭在許撫寧脖子上，一瘸一瘸地離開操場。
一陣風吹過，淚痕收幹後，臉上皮膚有些緊繃繃的。宗嘉會擡頭，也不知怎地，正好看到一個人站在一邊看她的張樂仙。
宗嘉會像被火鉗燙了一下，連忙別轉頭，催促著許撫寧加快腳步離開。
張樂仙擔憂地看著宗嘉會遠去，他回頭看看那幾個惡作劇的人。二年級的體育老師正訓斥他們，他們一個個嘻嘻哈哈，沒怎麽當回事，有人還反駁說“她自己買那種東西，我們不過和她開個玩笑”。張樂仙心中暗數：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。”他記住他們了。
他眼角餘光忽又瞥到保中棠，發現他的臉色異常難看。
杜海卉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保中棠身後，“噗嗤”笑了一聲，輕聲說：“怎麽，現在又舍不得了？”保中棠警惕地看了她一眼，“哼”了一聲，走掉了。杜海卉搖搖頭，輕輕嘟囔了句“變態”。
離得有段距離，張樂仙聽不明白杜海卉和保中棠說了什麽，但他不由得沈思起來。
宗時捷在隔壁房間打電話，他的聲音模模糊糊的，聽不真切，但宗嘉會猜測他是在給她媽媽打電話。
宗嘉會的右腳踝敷了中藥，纏上了紗布。她坐在保健室時，好像抱著張椅子漂浮在洪水中，一時軟弱，就給宗時捷發了條微信。沒想到，宗時捷人正好在上海，馬上開車過來，接走了她。
宗嘉會轉頭看看，宗時捷的loft不大，但設計感強烈，上下兩層，像是後現代的水泥工廠。但這裏和她上次來時有點不同了，屋裏多了女人的味道。
宗時捷打完電話，回到宗嘉會身邊。他說：“你爸爸已經開車過來接你了。我把事情告訴了你媽，你們學校部分學生的素質堪憂，她會和你們校長和班主任交流，還你個公道的。”
宗嘉會不去看他，賭氣說：“誰要他來接我？他也不是我爸爸，你才是！”
“嘉會……”
“你為什麽現在不回來了？你答應過以後會常常回來看我，你答應過的！”
宗時捷想：這叫他怎麽說呢？他摸著宗嘉會的頭發，等她稍微平靜些了，才開口：“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了，好嗎？你看，你一發短信，我不就來了？現在我們來談談你瞞著我的事情。”
“什麽事？我都告訴你了。”
“小鬼，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，你心裏有什麽，還能騙我？那些人雖然過分，但你神經向來比別人粗些，這麽點事，想來還不致於叫你消沈，我猜，其中必定另有文章。”
宗嘉會就此思索片刻，說：“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，不過近來，是有點煩心事。”她把張樂仙招供出來。
宗時捷並不大驚小怪，反問她：“你很喜歡那個男孩子？”
宗嘉會肯定地點頭：“喜歡。”
宗時捷看著她純粹、堅定的模樣，不由得想起宗雪晨來。她和她親生父親一樣，都是在一片空白的密封罐子裏沈睡了十七年，然後破罐而出，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一個勢必帶來種種煩惱的人。
宗時捷忍不住說：“他家裏沒錢，可能還背著債，這且不說，但他的直系親屬有精神病……”宗嘉會不滿地看著他：“那又怎樣？”宗時捷說，“也沒怎樣。”
宗嘉會覺得自己似乎說錯話，因為宗時捷一下子沈默了。她想了想，本是找自己的錯，卻一下子想到母親頭上。
二伯是深愛過她母親的，不然不會賠上十幾年，和她維持一段形式上的婚姻，還白白養著她和自己弟弟的女兒。可是她母親和那個小孩的愛，還是把他擊退了。
宗嘉會開始懂事的時候，正值鳳宜寧離開國營出版社，自己和朋友一起創立新媒體公司的艱難時期，而宗時捷的公司那時已相對穩定，便更多地陪伴在她身邊。他們感情很好，相互間幾乎無話不說。所以當宗嘉會得知他並非自己生父，又要和母親離婚時，無論如何不能接受。她大哭大鬧了快一周的時間，至今還未和宗雪晨正經說過話。
她一直覺得，母親拋棄了愛她、又與她極其相配的宗時捷，而選擇一個小她十六歲的人，是件羞恥的事。她每次在學校填表格，遇到要填寫父母真實年齡時，都感到無比尷尬和難受。她不想她的老師和同學們把她的母親看作怪胎。有段時間，她心裏暗暗希望，只要她一直把宗時捷當父親，有朝一日，他便會真的與母親破鏡重圓、假戲真做。
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，鳳宜寧與宗雪晨越來越如膠似漆。她盡管厭惡，也隱隱明白，這兩人是不容易被拆散的。
宗嘉會以往一想到親生父母，便如遇蛇蠍，趕緊轉開念頭，今天卻首次懷疑起來：“如果媽媽真心愛他，我又為什麽要覺得羞恥？二伯暗示張樂仙窮，且有患精神病的可能，我不也不在乎嗎？”
兩個人沈思默想的時候，門鈴響了。鳳宜寧上來接人了。
鳳宜寧今年已五十出頭，但她看起來還是四十不到的樣子。她穿著當季流行的長大衣配闊腿褲，事業上的成功，給了她更怡然自得的轉身空間，讓她除了優雅之外，又多了份從容篤定的氣質。但她面對女兒時，總有點誠惶誠恐，好像生怕她生自己的氣。
鳳宜寧謝過了宗時捷，就催促宗嘉會走：“你爸爸的車在別人車位上停著，你快點！”說完她馬上後悔了。宗嘉會很忌諱把宗雪晨叫作她爸爸，尤其現在又當著她欽定的爸爸——宗時捷的面。孩子逆反心理，別又要鬧什麽別扭了。
出乎她的意料，宗嘉會一言不發地把作業收進書包。
宗時捷把她們送到電梯前，鳳宜寧又謝了他一次。宗時捷若無其事地說：“對了，忘了跟你說一件事。秦小姐，你還記得吧？我們決定結婚了。”鳳宜寧想了半天，沒想起“秦小姐”是誰，但連忙恭喜宗時捷：“什麽時候請我們喝喜酒？”
宗時捷摸摸自己的鼻子，有點羞澀：“沒這麽快，改天我叫她出來，我們四個人先一起吃頓飯。”
鳳宜寧眼睛一亮。宗時捷多年來始終對宗雪晨心存芥蒂，他們離婚五年多了，他還不肯見宗雪晨，但剛才的話，顯然是要與他兄弟冰釋前嫌了。她想雪晨聽到這消息，一定高興。
宗時捷看著鳳宜寧，她就差在臉上寫下“欣喜若狂”四字了。他按捺下心中舊日的隱痛，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未封口的信封給她：“送雪晨的。”“咦，是什麽？”“離開這裏後再看！”
電梯來了。鳳宜寧興高采烈地進去。宗嘉會也跟著進去，卻又馬上退出來，牢牢抱住宗時捷。鳳宜寧連忙按住電梯，無奈地看著她。
宗時捷笑說：“還是女兒有良心。好了好了，別撒嬌了。你只要想見我，我隨時會來找你。別忘了我們的約定，我永遠是你的‘老騎士’！”
宗嘉會回到電梯，低頭看著自己受傷的腳，聽母親和二伯再一次道別，電梯門“叮”的一聲，把宗時捷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。今天第二次，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。
鳳宜寧說：“你別這樣，難道你想二伯單身一輩子嗎？”
宗嘉會拿手背擦擦臉，吸了下鼻子，轉移話題說：“我知道。他送給那個人什麽？”
鳳宜寧也不想再和她說這事。她打開宗時捷剛才交給她的信封，裏面是一張已經泛黃的相片。宗嘉會湊過來看：“這是……你？好年輕！”鳳宜寧盯著照片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，有點開心地說：“這是我大學時候的照片。我都忘了還有過這麽張照片，奇怪，他怎麽會有？唉，你爸爸還從沒見過我大學時候的樣子，我要給他看看，看他什麽反應。”
宗嘉會看看因自己的聯想已經自顧自快樂上的母親，心裏不禁為宗時捷難過，又想：“這世上最不公平的，大概就是愛情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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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一節是體育課，高二兩個班，高三兩個班，一小半人已經提前來到大操場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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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追星的？”
“嗯，你知道是誰了？”
宗嘉會心裏已經有數，但見保中棠神色陰沈，大有把那人揪出來大卸八塊的架勢，便說：“我知道，但她沒有惡意的。”
“哦？告訴我，是誰？”“我會和她談的。”“到底是誰？”
上課鈴響，兩個體育老師結伴走來，學生大部隊跟在他們後面，張樂仙也在其中。
宗嘉會說：“好了，我先走了。”保中棠忽然伸手拉她，她一個重心不穩，險些跌到他身上。她吃驚地擡頭看保中棠，他的臉就在她鼻子上方。
保中棠關切地說：“有什麽事，別一個人撐著。要是再接到類似的騷擾包裹或者郵件，一定告訴我！”
他說話時，熱氣噴到宗嘉會臉上。宗嘉會有點不自在，忙點點頭，擺脫他去排隊了。
“宗嘉會！”一個有些陌生的女孩聲音叫她，她還沒回頭，就看到杜海卉的笑臉湊過來，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，想不到我們的‘白雪公主’有那種嗜好啊。”
杜海卉說完得意洋洋地走了，和她一起來的幾個女孩問她怎麽了，她低聲說了什麽，她們又驚又笑，像看太湖裏長出的仙人球似地頻頻回頭看宗嘉會。
張樂仙身旁，也爆發出一陣相似的驚呼。
宗嘉會悶悶地想，不止他們，全校的人，學生、老師、保安，大概連清潔工，都聽說她的“醜事”了吧。
宗嘉會沒和保中棠說，她的手機號也被人公布出去了，這兩天，她收到了上千條辱罵，已經關機了。
她現在不敢去看張樂仙。她忽然有點明白，他為什麽要隱瞞他母親的真實病因，並在被自己發現後，選擇遠離她了。個人的不幸，除非有意換取同情，不然最好獨自消化和解決，因為攤開來給人看到，最後得到的永遠是侮辱和傷害。
許撫寧神色驚惶，她追問宗嘉會：“保中棠和你說什麽了？他查到惡作劇的人了嗎？”
老師吹了下哨子，讓許撫寧快點排隊。宗嘉會說：“我待會兒和你說。”
許撫寧不甘願地回到第一排。她回頭看看朋友，很害怕會失去她。
高三的體育課已經形同虛設，不過找個借口讓整天埋頭書案的學生們活動下筋骨。集合時老師說了幾句，就放他們自由活動去了。
高二卻還是一個蘿蔔一個坑，認認真真地上課。這節課內容是訓練身體的平衡性和協調性。老師教了幾個簡單的高低杠動作，讓學生們自己練習，二十分鐘後一個個測試。
許撫寧和宗嘉會不同組，她幾次想去宗嘉會那兒，不是被人拖住一起練習，就是老師來了，在旁觀看著，不時指點他們的動作，始終無法分身。
她看到宗嘉會一個人在做熱身動作，有幾個高二其它班的男生勾肩搭背、笑嘻嘻地朝她晃去。她立即起了不詳的預感。
那幾個人歪著腦袋看宗嘉會，嘴裏瘋言瘋語：“真的是她？看上去不像啊。”“真是幻滅，我來問她：餵，宗嘉會，你真的在網上買按摩棒嗎？”“你不行，我來問：餵，你喜歡長的還是粗的？”……
宗嘉會自顧自鍛煉，仿佛這些人並不存在。和宗嘉會同一組的女生卻聽不下去，齊齊呵斥，讓他們滾蛋。他們嬉笑著跑開了。
老師過來問：“怎麽了，這麽吵？都別發呆，練習練習！”
老師叫宗嘉會先過去演示動作。
宗嘉會走到杠桿前。她覺得周圍的吵雜聲忽然消失了，原先分組練習的人同時停下動作，明看暗窺著她。應該自由活動的高三學生們，似也都看向這邊。
她想：“他們一定全知道了，他肯定也知道了，不過，我現在先不要想這事……”
一片安靜中，不知道誰突然大聲喊說：“香格裏拉要表演雙杠啦！快來看啊！”聽聲音是剛才那幾個人渣中的一個。
老師也察覺到了不對勁，往聲音來處看去：“那邊的同學，別大喊大叫！”
這時，又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只套了襪子的羽毛球，不偏不倚地打在宗嘉會的頭上。
（1）班的學生們“啊”了一聲。老師怒了，撿起球環顧四周：“誰？誰扔的？自己站出來！”
宗嘉會突然加快速度，跑到杠桿前，雙手一撐，上了高低杠。她前面幾個動作做得行雲流水，但在繞桿前滾翻時，手卻松了勁，整個人一下子摔到墊子上。
眾人驚呼，許撫寧第一個沖上去。
宗嘉會只是扭到腳踝，沒有大傷，但她頭靠在許撫寧懷裏，許撫寧感受到胸廓的震動。宗嘉會在哭！
老師想看看宗嘉會傷在哪裏，被她躲開了。老師不知所措，有幾個知情的女生吞吞吐吐地告知他剛才幾人的汙言穢語。
老師大怒，嚷嚷著要好好教訓一下那幾人。
這時，保中棠擠進來了。他看到宗嘉會的樣子，似乎呆住了。許撫寧看到他，如遇救星，她說：“她扭傷了腳，你幫我扶她起來！”
保中棠過去幫忙，手剛碰到宗嘉會，就被她一把推開，她滿臉淚痕，還在竭力克制。她哽咽著說：“不用你們管，我自己去！”
許撫寧哄她：“好好，不用他們管，我扶你去好不好？”宗嘉會沒有反對。許撫寧扶著她站起。宗嘉會一條手臂搭在許撫寧脖子上，一瘸一瘸地離開操場。
一陣風吹過，淚痕收幹後，臉上皮膚有些緊繃繃的。宗嘉會擡頭，也不知怎地，正好看到一個人站在一邊看她的張樂仙。
宗嘉會像被火鉗燙了一下，連忙別轉頭，催促著許撫寧加快腳步離開。
張樂仙擔憂地看著宗嘉會遠去，他回頭看看那幾個惡作劇的人。二年級的體育老師正訓斥他們，他們一個個嘻嘻哈哈，沒怎麽當回事，有人還反駁說“她自己買那種東西，我們不過和她開個玩笑”。張樂仙心中暗數：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。”他記住他們了。
他眼角餘光忽又瞥到保中棠，發現他的臉色異常難看。
杜海卉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保中棠身後，“噗嗤”笑了一聲，輕聲說：“怎麽，現在又舍不得了？”保中棠警惕地看了她一眼，“哼”了一聲，走掉了。杜海卉搖搖頭，輕輕嘟囔了句“變態”。
離得有段距離，張樂仙聽不明白杜海卉和保中棠說了什麽，但他不由得沈思起來。
宗時捷在隔壁房間打電話，他的聲音模模糊糊的，聽不真切，但宗嘉會猜測他是在給她媽媽打電話。
宗嘉會的右腳踝敷了中藥，纏上了紗布。她坐在保健室時，好像抱著張椅子漂浮在洪水中，一時軟弱，就給宗時捷發了條微信。沒想到，宗時捷人正好在上海，馬上開車過來，接走了她。
宗嘉會轉頭看看，宗時捷的loft不大，但設計感強烈，上下兩層，像是後現代的水泥工廠。但這裏和她上次來時有點不同了，屋裏多了女人的味道。
宗時捷打完電話，回到宗嘉會身邊。他說：“你爸爸已經開車過來接你了。我把事情告訴了你媽，你們學校部分學生的素質堪憂，她會和你們校長和班主任交流，還你個公道的。”
宗嘉會不去看他，賭氣說：“誰要他來接我？他也不是我爸爸，你才是！”
“嘉會……”
“你為什麽現在不回來了？你答應過以後會常常回來看我，你答應過的！”
宗時捷想：這叫他怎麽說呢？他摸著宗嘉會的頭發，等她稍微平靜些了，才開口：“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了，好嗎？你看，你一發短信，我不就來了？現在我們來談談你瞞著我的事情。”
“什麽事？我都告訴你了。”
“小鬼，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，你心裏有什麽，還能騙我？那些人雖然過分，但你神經向來比別人粗些，這麽點事，想來還不致於叫你消沈，我猜，其中必定另有文章。”
宗嘉會就此思索片刻，說：“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，不過近來，是有點煩心事。”她把張樂仙招供出來。
宗時捷並不大驚小怪，反問她：“你很喜歡那個男孩子？”
宗嘉會肯定地點頭：“喜歡。”
宗時捷看著她純粹、堅定的模樣，不由得想起宗雪晨來。她和她親生父親一樣，都是在一片空白的密封罐子裏沈睡了十七年，然後破罐而出，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一個勢必帶來種種煩惱的人。
宗時捷忍不住說：“他家裏沒錢，可能還背著債，這且不說，但他的直系親屬有精神病……”宗嘉會不滿地看著他：“那又怎樣？”宗時捷說，“也沒怎樣。”
宗嘉會覺得自己似乎說錯話，因為宗時捷一下子沈默了。她想了想，本是找自己的錯，卻一下子想到母親頭上。
二伯是深愛過她母親的，不然不會賠上十幾年，和她維持一段形式上的婚姻，還白白養著她和自己弟弟的女兒。可是她母親和那個小孩的愛，還是把他擊退了。
宗嘉會開始懂事的時候，正值鳳宜寧離開國營出版社，自己和朋友一起創立新媒體公司的艱難時期，而宗時捷的公司那時已相對穩定，便更多地陪伴在她身邊。他們感情很好，相互間幾乎無話不說。所以當宗嘉會得知他並非自己生父，又要和母親離婚時，無論如何不能接受。她大哭大鬧了快一周的時間，至今還未和宗雪晨正經說過話。
她一直覺得，母親拋棄了愛她、又與她極其相配的宗時捷，而選擇一個小她十六歲的人，是件羞恥的事。她每次在學校填表格，遇到要填寫父母真實年齡時，都感到無比尷尬和難受。她不想她的老師和同學們把她的母親看作怪胎。有段時間，她心裏暗暗希望，只要她一直把宗時捷當父親，有朝一日，他便會真的與母親破鏡重圓、假戲真做。
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，鳳宜寧與宗雪晨越來越如膠似漆。她盡管厭惡，也隱隱明白，這兩人是不容易被拆散的。
宗嘉會以往一想到親生父母，便如遇蛇蠍，趕緊轉開念頭，今天卻首次懷疑起來：“如果媽媽真心愛他，我又為什麽要覺得羞恥？二伯暗示張樂仙窮，且有患精神病的可能，我不也不在乎嗎？”
兩個人沈思默想的時候，門鈴響了。鳳宜寧上來接人了。
鳳宜寧今年已五十出頭，但她看起來還是四十不到的樣子。她穿著當季流行的長大衣配闊腿褲，事業上的成功，給了她更怡然自得的轉身空間，讓她除了優雅之外，又多了份從容篤定的氣質。但她面對女兒時，總有點誠惶誠恐，好像生怕她生自己的氣。
鳳宜寧謝過了宗時捷，就催促宗嘉會走：“你爸爸的車在別人車位上停著，你快點！”說完她馬上後悔了。宗嘉會很忌諱把宗雪晨叫作她爸爸，尤其現在又當著她欽定的爸爸——宗時捷的面。孩子逆反心理，別又要鬧什麽別扭了。
出乎她的意料，宗嘉會一言不發地把作業收進書包。
宗時捷把她們送到電梯前，鳳宜寧又謝了他一次。宗時捷若無其事地說：“對了，忘了跟你說一件事。秦小姐，你還記得吧？我們決定結婚了。”鳳宜寧想了半天，沒想起“秦小姐”是誰，但連忙恭喜宗時捷：“什麽時候請我們喝喜酒？”
宗時捷摸摸自己的鼻子，有點羞澀：“沒這麽快，改天我叫她出來，我們四個人先一起吃頓飯。”
鳳宜寧眼睛一亮。宗時捷多年來始終對宗雪晨心存芥蒂，他們離婚五年多了，他還不肯見宗雪晨，但剛才的話，顯然是要與他兄弟冰釋前嫌了。她想雪晨聽到這消息，一定高興。
宗時捷看著鳳宜寧，她就差在臉上寫下“欣喜若狂”四字了。他按捺下心中舊日的隱痛，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未封口的信封給她：“送雪晨的。”“咦，是什麽？”“離開這裏後再看！”
電梯來了。鳳宜寧興高采烈地進去。宗嘉會也跟著進去，卻又馬上退出來，牢牢抱住宗時捷。鳳宜寧連忙按住電梯，無奈地看著她。
宗時捷笑說：“還是女兒有良心。好了好了，別撒嬌了。你只要想見我，我隨時會來找你。別忘了我們的約定，我永遠是你的‘老騎士’！”
宗嘉會回到電梯，低頭看著自己受傷的腳，聽母親和二伯再一次道別，電梯門“叮”的一聲，把宗時捷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。今天第二次，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。
鳳宜寧說：“你別這樣，難道你想二伯單身一輩子嗎？”
宗嘉會拿手背擦擦臉，吸了下鼻子，轉移話題說：“我知道。他送給那個人什麽？”
鳳宜寧也不想再和她說這事。她打開宗時捷剛才交給她的信封，裏面是一張已經泛黃的相片。宗嘉會湊過來看：“這是……你？好年輕！”鳳宜寧盯著照片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，有點開心地說：“這是我大學時候的照片。我都忘了還有過這麽張照片，奇怪，他怎麽會有？唉，你爸爸還從沒見過我大學時候的樣子，我要給他看看，看他什麽反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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